邵丹的大鼓 最好听的大鼓在哪

九月十六日,我和摄影家于二彩先生前往石门、慈利两县进行道水溯源采访,途中于先生接到一条微信消息,说邵丹去世了。开车的我,听闻后头皮一麻,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“真的假的”。就在头天晚上,我还在抖音上把邵丹的经典曲目《借米》听了好几遍,突闻噩耗,难以置信。五十七岁,实在年轻了一些,天妒英才啊!

邵丹先生是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,临澧县曲艺家协会主席,是澧州大鼓界公认的头把交椅,也是国家文化部门确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创作过《传承》《借米》《河长》等脍炙人口的经典曲目,获得过文化部第十届中国艺术节“群星奖”金奖、全国第二届鼓书学术展演银奖、湖南省“欢乐潇湘”创作一等奖、常德市鼓书擂台赛鼓王赛大王奖等,是澧州大鼓承前启后的标志性人物。他的离世,不只是临澧县、常德市、湖南省文化界和曲艺界的重大损失,更是澧州大鼓这个艺术行业的重大损失,可谓北天折柱。省、市、县各级相关艺术协会都发唁电致哀,前往现场吊唁者堵车数里,先生在业界的艺术成就及群众影响可见一斑。

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,他去世在家停柩两夜,整个澧州大鼓界的数百艺人,无论辈份流派,悉数到场无偿演出,以每五人一组每组四十分钟的形式,连续演出了两夜,现场观众数千,房顶、树上都是人,专人维持秩序,几个抖音直播间听众上万。艺人们都拿出各自看家本领,现编现演各显神通,特别是传说中的几大“鼓王”同台演绎,前所未有,精彩纷呈,让线上线下观众都大呼过瘾。先生以他的生命,出乎意料地成就了一次行业的大团聚、大团结、大展演,也为这门他终生都在付出和精进的艺术行业,做了最后一次贡献。邵丹一生都在为鼓书事业做着改革和创新,过去的鼓书艺人非常受门派限制,从业人员均是男性,但到了以邵丹为代表的这一代,开始致力改变这种陈腐局面,不但推出了一批优秀的鼓书女艺人,还促进了不同门派的艺人互相交流,互相学习,共同进步,使得澧州大鼓这些年新人辈出,硕果累累。因此,这次邵丹用生命成就的艺术盛况,其实也是他毕生追求的结果。面对此情此景,著名文艺评论家陈集亮先生感言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鼓书艺人大会”。只不过,这样的艺术盛景,付出的代价太大。

澧州大鼓,也有叫湘北大鼓的,民间叫打书,是一种主要流传于湘西北大地及湘鄂边境地区的汉族传统戏曲剧种,有深深的楚辞痕迹,属楚文化范畴,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。澧州大鼓传说源自庄子的鼓盆歌,业界有“周公治其理,孔子治诗书,庄子治其打丧鼓”的说法,有确切资料可查的历史有四百多年。就像武术界有少林、武当、峨眉、各大门派一样,在澧州大鼓界,也存在东腔、南板、西调、北路四大流派,邵丹属北派传人,师承其父。四大流派,虽不像武林界各门派有指定掌门人,但每个流派在也都存在师承关系,每一代传人都有一个或几个大家公认的无冕之王。在邵丹这一代艺人之中,国家文化部门确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身份,实际上就是指定了他澧州大鼓掌门人角色,相当于一代宗师。

陈集亮先生说:在澧州大鼓界,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只能叫“打书匠”,而邵丹是“曲艺家”。我个人是非常认同这个观点的,主要原因,就是在这个行业里,邵丹除却能表演之外,还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创作型、创新型艺人。他获奖的几部作品都是自己创作的,即便是传统曲目,他也都有改编和创新,与时俱进,赋予这门艺术的时代生命力,而不是像有些艺术门类一样曲高和寡。这就必须要说他获得第十届中国艺术节“群星奖”金奖的曲目《传承》,这也是奠定他在澧州大鼓界“鼓王”地位的作品。这部作品诞生之前,澧州大鼓受众基本是五六十岁以上老人,年轻观众甚少,但《传承》一出,很多年轻人也开始了解并喜欢上了这门艺术,包括很大一部分零零后,我儿子的同学中就有好几个因为这部作品而开始喜欢“听书”的。邵丹的作品和表演究竟有何特点,配得上“鼓王”之称呢?我非专业人士,仅从一个喜欢这门艺术的观众角度,来分析一下邵丹鼓书特点。

一是主题小进大出。邵丹创作的作品,很善于以让观众非常舒服的一种小切口进入,进而通过故事情节的层层递进,最终表现出宏大主题。以他最经典的曲目《传承》为例,作品以在街头偶遇一帮儿时同学入场,以当年各自外号切入故事,结合本土百姓非常熟悉的见面装烟、得瑟摆谱等场景推进情节发展,以插科打浑烘托故事气氛,抽丝剥笋,润物无声,慢慢把文化传承的这个主题很自然的导流到观众心间,达到让人感同身受的意境。中华民族的很多文化都是以子承父业的形式得以传承,但这种家族式文化传承,会在不同的时代受到各种阻力和压力,有辛酸,有无奈,有迷茫,有不甘。而这种传承并不仅仅只局限于文化方面,还有家风的传承、事业的传承、信仰的传承等,所以在《传承》中,每个观众其实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他表现出来的,实际也是一种家国情怀。邵丹的作品基本都具备这种小话题大主题、由此及彼由表入心的效果。《借米》中,以一个丈夫早亡的母亲带着幼子借米的悲酸之路切入,抓住了一代人的饥饿记忆,表现母爱的无私伟大和中国农村邻里相帮这样的主题。这既是作者的亲身经历,实际也表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自强坚韧、生生不息的精神原动力。而最后母亲住不惯城市,回归农村,这种回归,实际上回归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。这个主题,在邵丹改编的传统曲目《薛仁贵》中,也表现得很明显。另外,邵丹的作品很注重通过细节突出主题,《传承》中临死的父亲和儿子心理博弈细节、《借米》中的仓库保管员帮助母亲而又顾及母亲尊严的细节、《河长》中妻子埋怨丈夫而又心疼丈夫的细节,无不凸显着人性的光芒。而正是这些充满人性的小细节,让作品更有温度,让主题立体丰满而不突兀刻意。

二是语言雅俗共赏。在当下的澧州大鼓界,邵丹应该是语言的王者,其生动性、趣味性、可传播性,无人出其右。澧州大鼓本身就是一门语言艺术,起源于民间,流传于民间,是下里巴人的艺术。老百姓对艺术的判断简单直接,你能引起他们共鸣就喝采鼓掌,不能打动他们就轰你下台。邵丹的鼓槌一响,多大的场合都能压住。邵丹的鼓书语言,我总结就是“俏、紧、回”三个字。语言的“俏”而不痞,是邵丹区别于该行很多艺人的一个方面。正因为这个行业面对的是最底层百姓,所以很多艺人把语言的粗痞下流当成了行业经验,这也是这门艺术颇有争议难以发扬的一个弊端。但邵丹的语言,很好地把底层人民的生活语言上升到了艺术语言的高度,摆脱了媚俗放浪,一些脱口而出的俗语俚语反倒成了这门艺术传播的催化剂,如《传承》中的“我打我的鼓,你当你的官,我的事有你一卵相干”“六月冻死老绵羊,说来话就长”“是什么鱼就杀什么浪,你天生就是打鼓的料档”;《借米》中的“粮食一抹一把汗,哪里有一碗便宜饭”“妈妈人穷志不短,儿女们也没有丢尊严”;即便是《河长》这类时政性比较严肃的曲目,也有“死狗子掉河里你也要管”这样生动的语言表现。除此之外,邵丹还特别擅长运用流行歌曲、网络语言等新元素,突破了过去澧州大鼓七言十言为主的传统范式,使其更加灵活多变,扩大了受众群,保持了艺术生命力。邵丹的鼓书语言,还有一种俗称“连吧句”的形式,那种连续十来句一韵到底的句式,“紧”而不赶,往往能掀起高潮,在一些长篇传统曲目,甚至能一韵连续几十上百句,像一个心灵手巧的母亲纳的鞋底,绵密的针脚一针赶着一针,直到让观众听得站起来拍巴掌。再就是邵丹的语言,有种中药材般的“回甘”感,很多唱词,让人听过后会不由自主地品咂几下,好像不那么品咂一下,就体会不到说书中的感觉。同时,他的有些作品,头道二道不觉其味,需要回听回看才出味道,就像我们本地的一道炒醡辣椒的菜,回锅次数越多越好吃。《传承》就是这样,初听觉得主角是作者,再听觉得主角是他人,听到最后,终知自己才是剧中人。

三是表演堪入化境。澧州大鼓终归是一门表演艺术,主题再好,语言再优美,没有能让观众接受的表演,就是一块埋在饭里的肉。邵丹的表演,用“炉火纯青”这个词形容都嫌不够,完全可用金庸武侠小说里形容武林绝顶高手“堪入化境”这个词来说。他的表演,首先是台风稳,镇得住场。邵丹站在台上,举手投足不紧不慢,有一种天然的底气,这种底气可能来自家族三代相承的艺术底蕴,也来自于他对这门艺术的创新和发展。有时在台上,他哪怕不敲不打,一边抽烟一边韵白,也能让全场雅雀无声,这就是本事,这就是实力。其次是音色好,老天赏饭。邵丹的嗓音带天然的烟嗓感,很具感染力和穿透力,特别是他的颤音非常独特。在台上演唱时,他的颤音与颤抖的手势配合娴熟,刚好掐住观众的泪点,往往音颤手颤时,就是故事情节高潮时,《借米》曲目中,妈妈没有借到米,还受尽屈辱,一句“看着别人屋顶的炊烟,几声长叹,几多悲酸——”的颤声,曾让多少观众潸然泪下。再就是接地气,切换自如。邵丹的表演,具备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的能力。《传承》前后有三个版本,第一个版本是最初参加本县“安福新村杯”鼓王擂台赛那次,观众都是本地老百姓,属“下里巴人版”,全程本地话。后来参加省市展演,比较官方,观众层次不同,属“改良版”,有点半洋半土的感觉。最后一版为“专家版”,主要是为参加第十届中国艺术节“群星奖”量身打造,服装道具变化很大,基本为普通话表演。三种场合,三个版本,邵丹都能应对自如,无缝切换,场场都是满堂彩。不过,我个人认为还是第一版最好,无论是语言还是表演,邵丹都发挥到了极致,现场掌声不断,八成以上观众都随着故事情节落泪,网络到处都在传播,本县人的很多饭局,上至科处干部,下到平头百姓,都以会哼哼此版里的几句唱腔为荣为乐。后面两个版本因要让更多的观众听懂,语言的生动性和趣味性都打了折,邵丹的表演也因舞台变高变大,服装道具变新变贵,显得拘手拘脚了一些。

综合以上三点,你会发现,邵丹的作品,从主题、语言、表演上都进行了全面的创新和改革,其实已经突破了澧州大鼓作为丧葬文化范畴的局限性。当人们谈论这门艺术时,不再忌讳,不再膈应,让这门艺术登上了大雅之堂,走上了更加广阔的舞台。这也是邵丹为澧州大鼓这朵艺术之花,做出的最大贡献。

邵丹出生成长大和一辈子生活的临澧合口镇,毗邻澧水,有“澧水明珠”之称,是平畴千里澧州大平原上的一块文化沃土。澧水是湖南四水中最桀骜的一条河,如一条烈龙,奔突在湘西的崇山峻岭之间,出桑植,下永顺,过慈利,穿石门,一路骄纵。而当澧水进入临澧境内后,地势开始变缓,特别是到达合口镇时,河面骤然宽阔,两岸无山无岭,水流趋于平缓。在过去交通运输以水路为主的时代,这样的地方很容易成为人员流动与物资交换的集散中心,合口也自然以其天然的地理位置,成为连接湘西北山区与洞庭湖平原、江汉平原的中转站,甚至一度享有“小汉口”之誉。商业的繁荣必然带来文化的融合和繁荣,一个小小的合口镇,自古至今多出学者和文艺人才,仅在当代,知名的文学艺术家就有画家覃仕泉,词作家夏劲风、杨祖哲,作家尹德立、覃柏林等,他们都是在合口出生成长或长期工作过。邵丹自小浸染于此,加上他祖上两代俱是鼓书艺人,耳濡目染,身传言教,于是成为一代艺术名家也是必然。好在邵丹在不断取得个人艺术成就时,还培养了一众弟子,有些弟子已在江湖崭露头角,这也正好契合了他的名作《传承》主旨。他未竟的事业,留与传人继续发扬光大。而他的故事,亦如东流的澧水一样,源远流长,传向远方。

大师远行,鼓声犹唱。最后,借陈集亮先生致邵丹的挽联一副,以示对先生的敬重和怀念:荒年借米人皆落泪!大鼓传承谁可续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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